那天下午,太阳出奇地好。他破天荒地戴上了墨镜,穿起一件短袖花衬衫,俨然十三年前的那副打扮,拎着鼓囊的行李,站在大院门外的街边。想着就要去到阔别的警校,他的心情颇为复杂,仿佛也同置于眼前这春夏之交的坎,凉一阵暖一阵的,搅得他到底没有嚼出是个什么滋味。
他一边这么信马由缰地静静想着,一边在路人诧然的眼神中候着老陈开车过来。老陈以前是劳教所医院的司机,和他在同一间办公室共事。虽然老陈性格直爽,说起话来少于修饰,但不知是否出于同为老乡的缘故,彼此一直相处融洽,倒也落下一番情谊。故而在先前通电话时,相互间依然流露着一股昔日的亲切。
不到半小时,老陈就开着一辆商务警车停在了面前。他一拉开车门,车里就响起一群年轻同事打趣的笑声。他乐呵呵地挤上车去,就有人帮着接过行李,顺手码去车尾。老陈依然寡言少语,专心倍至地摆弄着方向盘,让汽车很快就窜出了城市的拥堵,在绵远而宽敞的高速公路上,朝着另一座城市飞驰,任由大家不息的笑闹充斥耳际。
不知不觉中,灿烂的阳光撒满大地。汽车披着金辉,悄然驶进了D省司法警官职业学院新校区的大门外。咔嚓,随着校门口挺拔的岗哨学员一记标准的敬礼,他的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自己过去轮值校门岗哨时的情形。他上警校那阵子,是在马路正对面的老校区,那时也只有老校区,而且也不叫做学院,而是叫做D省警官学校。值门岗,是两个学员一组,每小时一组,由全校学员逐级逐班依次轮换进行的。那时,除了大门岗哨,还设有卫生监督岗,两人一组,半天一轮换,负责各寝室门前绿化区域的卫生监督。要是发现哪个过路的学员乱丢了纸屑乱吐了口痰,立即当场揪住,登下记后教育批评。如果遇了态度不好的,就要送交卫生岗所属的中队长(即班主任)处,报学生处通报处理。
他还记得,有一次他当值卫生岗时,远远地瞧见一个恬静的女学员向这边道上拐了过来,同值的男同学就和他一阵窃窃地议论起来。两人正暗自笑得欢,那个剪着齐耳短发、乖巧玲珑的女生就已经走到了面前。随着一声脆脆的“枫哥”,那女孩一叫完就羞红着脸蛋垂下了头。他猛然惊诧,定睛一看:面前站立着的不是别人,正是他的“小妹”。
小妹,是和他交情颇为不错,一直以兄妹相称的一个来自外省的同学。他俩同学那阵子,还是在他就读警校前那高度紧张的为期两个月的考前补习班上。他入学后,和她就不在一个班上了。她依然就读于原先的预科班,而他则在成人班。虽然如此,彼此的交情却一点没减。直至一年后,她就要毕业了,她说她想留在他所在的城市工作,他没有轻易答应。即便是他抵不住她的纠缠,在带她一起去他的老家和他所在的那座城市玩时,他也怕冷落了她,而叫上两三个平日里要好的同学。再后来,她就负气而去,回了远在外省的家。那时,他才大梦初醒般地发现:原来,在她心里,他并不只是一位可亲可近的哥哥。随后的年月,虽然她仍执拗地不去见他,但一直在给他写信,而且一写就是五年,直至他结婚后让新婚的妻子代为回了一封后,就不再见到她的信来,自此断了消息。
十三年来,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,让他在那桩婚姻的围城里打了一个转,如今又孑然一身。他知道,他欠她的,而且再也找不到偿还的机会。一想到这里,他就莫免沮丧起来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她在哪里?还好么?
随着他的思绪乱飞,汽车就驶进了校园。一群焕发着青春的学员正好下课经过。一打听,汽车就拐进庞大的教学中心背后,又拐过宽阔的铺着彩色塑胶跑道的体育场,就到了一幢楼门口挂着鲜红横幅的警衔晋升培训中心报道处。他从漫长的回忆中醒来,跳下车,招呼着大家拿齐行李,就让老陈开着车赶早回去。
报道处设在一楼大厅的服务台,来自全省劳教系统参加培训的学员,屋里屋外挤得满澄澄的。他挤过去,为本单位同行参训的同学们办好手续,分发完寝室钥匙后,大家就依着钥匙上的编号,三三两两地分头到各层楼找房间去了。一番忙腾,四下无话。
他们被分在一个班。班主任是一位皮肤白晰、文质彬然的中等个头的青年男教师。望着那熟悉的面容,他一眼就认出面前的这位班主任,就是他以前在警校参加考前补习时的班主任。一种熟悉感不由地漫散开来,诸多往事,点点滴滴,爬上脑际。他甩了甩头,抑制住了那些胡爬乱窜的思绪,把它们又丢回记忆的罐子里,然后就开始起了每天周而复始、严肃紧张的培训生活:开会,集合,上课,跑操,搞内务……
他所在的劳教所这次派来一道参加培训的学员,连他在内共八人,其中三男五女。他虽然内心沉寂,在熟识的朋友中却也不无活跃。故而在先前出发时的汽车上,他就笑着说,我们三个男生就是后勤组,主要任务就是为众女生在外培训期间的安全、顺利服好务。大家当时一听,都乐坏了。而事后,他们也正是这么做着的:一起上课,一起上街,彼此招呼,相互照应,大家嘴上心里都暖融融的。就连在下午下课后,偶尔一起去街上的饭馆聚餐,也是让女生点她们所喜欢吃的菜,而男生只管乐呵呵地吃,绝不随便理论,故而皆大欢喜。
在几个同学中,有两个以前也是从警校毕业的。于是,不免在课余的轻松交谈中,就会和他一道,有意无意地给大家介绍起警校曾经的情形来。
现在的新校区,以前只是一大片绿幽幽的菜地。他就曾多次在天色垂暮之际,悄悄买上两三袋诸如乾干花生、牛肉干一类的副食品,藏在衣兜里,然后独自溜到菜地中间那块突兀的草地上,或坐或卧,一边轻松喝酒,一边满怀享受地静心品味着无际的苍穹,是如何从淡然的黄昏慢慢坠入深远的黑夜的。
从警校到东桥的那段,也不再是曾经的那般凋零,马路两旁早已楼房林立,虽然大多都不咋高,却也足出彰显出一个城市已然繁华的身姿的角隅来。在东桥头上,以前有一家电影院,票价两元,学生半价。在学生闲暇之余,总会在转街转疲了时,三三两两地约了去看上一场电影,借以打发那些不无富余的单调而无聊的青春时光。不知道现在,那家电影院还在不在原处。大家这次来,还没来得及去过,关于电影院的故事们,在众多尚不曾去过的同学眼里,犹如一个亘古流传、不无神秘而生动的传说。
前几天,他去过好几次老校区。一是班主任的办公室在老校区大门内的培训中心楼上,二是班上的队列训练就是在一个下午去老校区的操场上开展的。在训练中途休息的间隙,他一边努力搜索着脑海中的陈旧印象,一边和大家讨论着校园里的建筑们哪些是以前就有的,哪些是后来新修的。
就在眼前这个已经被新建的门球场和小幢楼房们挤瘦了的操场上,有着他以前每天晚自习后就会去沿着跑道苦练长跑的汗水,也有着他在最后学年的校运会上,不顾重感冒、瞒着老师去参加中长跑竞赛,结果一跑下来就弄成运动性休克的憔悴身形,还有……他的脑海如同有着一块饱汲汁水的海绵,只需轻轻一捏,诸多关于往事的回忆,就一个劲地只管溢出来。
眼看到了周末,为了照顾一些学员回家取东西,培训班的集体活动作了推后,而本单位的其他同学都要回去。原本他很想留下来,独自关在寝室里,好好写上两天东西。然而,同学中就有人对他说,我们是一起来的,也要一起回去,既而又有同学在一旁打他的趣。他不由得笑了,想了想后,就决定和大家一起回家,然后再一起返校。
是啊!一个班是一个大集体,而一个单位的同学就是一个小集体。他是单位的领队,总不可能就这么为了自己一点极个人的想法,就带头破了例,让大家不放心的离去吧!安全,这是当下各个学院、单位乃至同学之间最敏感也最为在乎的问题。更何况几天下来,大家都已习惯了这种团队的温暖了呢?于是,在周五的黄昏,他们一行八人,分别坐进亲友们从另一个城市开来的汽车,向着大家所共同的家方向,一路飞驰。
他依然穿着花衬衫,戴着墨镜,如同置身于时空隧道中,在隔着十三年岁月的两端,往复地穿梭。回忆和现实交错密织,泛起漫天渣沫,将他的心好一番锤炼,任由清凉裹着温暖,温暖缠着清凉,带着面向未来的希冀,一边咀嚼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,一边在人生路上奋力地向前,再向前!俨然梦境一般。
作者简介:张小刚,笔名白衣书生、旌戈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中国大众文学学会会员,《中国作家.纪实》杂志签约作家,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,作品多发表于中国作家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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